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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家国] 谢悦:外公外婆的西厢传奇
谢悦,原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二师十五团六九届北京知青,1978年参加高考,1982年毕业于北师大中文系。先后任职多家期刊,编审,现已退休。
凌晨时分,家人们听见外公和外婆在自己的房间里说话,说的什么无人能懂。外公几年前因为中风而失语,说出话来往往令人不知所云。唯有外婆能和他对话。
天亮时,外婆自己洗了身子,喝下一杯水,然后躺到床上。
她就这样去了,极其安详。
房间里的两张床现在空了一张。外公呆呆地坐着,呆呆地想。突然,他指着那张空床问道:
“她呢?”
“不在了。”
“——噢。”他叹口气,一行浊泪从干枯的眼角边爬下。然后就呆呆地坐着,呆呆地想。
外公大约想到了1921年,他和安庆一中的同学在工业专门学校门口办起贩书部。一个阴雨天,有位不到30岁的年轻男子来买书,外公便极力向他推荐郁达夫的新作《沉沦》。那男子微微一笑:“我就是郁达夫。”
不远处,有人对身旁一位年轻女子说,贩书的那个青年,就是学生中带头写白话作文的“小胡适之”张友鸾。其实年轻女子早就知道张友鸾,她是铜陵县出来读新式学堂的女子第一人,省立女子师范毕业后当了教员;她的学生中有个圆圆脸的女孩子,女孩子的哥哥就是张友鸾。
翌年外公到北京念大学。课余,他与老师郁达夫去德胜门桥头,体味黄仲则“悄立市桥人不识,一星如月看多时”的境界;或者去老师邵飘萍的《京报》馆,与焦菊隐合编《文学周刊》。
但外公最爱去积水潭,因为身边有外婆陪伴——就是教外公妹妹的那位年轻女教师。外婆也到北京来读大学,而且与外公同窗。积水潭是古都水陆的汇聚点,也是外公与外婆大半个世纪命运相随的源头。这片蒹葭苍苍的寒潭碧水,见证了两颗珍重相许的心。
毕业后,外婆回家乡继续执教。外公留在了北京,他徘徊在积水潭边,思念远在南方的情侣,只能在《语丝》上发表一篇《积水潭前》来倾诉心曲:
98年前的农历正月初十,在外婆的家乡安徽铜陵,一乘花轿将外公抬进了外婆的家门。外婆是独生女,按照乡俗,外公要象征性地当一回上门女婿。
据《民间的回声——陈铭德邓季惺伉俪传》说,外公英姿俊秀,他结婚时,到铜陵迎亲,码头上聚了很多人,就为一睹新郎的风采。
证婚人周作人送了一副对子,用的是《西厢记》里的话:“文章魁首,仕女班头。”朋友张恨水送的一阕贺词说:“银釭烛下双双拜,今生完了西厢债。”朋友左笑鸿也送了贺词:“依旧张郞,依旧崔娘。”
因为外公姓张,外婆姓崔。二人同月同日的生日,只是外婆大外公一岁。
南京的梅雨一直浸到心里去。窗外滴滴答答的雨声始终不停,屋里却再也听不到外婆用烟嘴滴滴答答磕打烟灰缸的声音。隔几个小时,外公便指着那张空床问:
“她呢?”
“不在了。”
“噢——。”仍然是一声叹息,一行浊泪。然后呆呆地坐着,呆呆地想。
1987年外公和外婆执意要从北京搬到南京来。他们知道时日无多了,南京是他们叶落归根之地。对于死亡,外公早已没有了恐惧感。这辈子他见得多了。他的那些老师和朋友,邵飘萍先生、李大钊先生、恽代英先生、郁达夫先生,都先后殉难了。
1957年,外公成了冯雪峰集团的骨干。外婆常说老冯是个厚道人,可惜命不好,偏偏在1976年除夕去了,只差一步就能熬过来。后来为冯雪峰补开追悼会,外公拟了一幅挽联:“先到延安不如后到延安 你是右派因而我是右派”,但他知道这是挂不出去的。
外公的脑血管病犯了几次,都很凶险,虽然抢救过来,却渐渐失语。相比之下,外婆的身体似乎一直很好。唯一算得上病的,是她的高度近视加白内障。
1966年国庆,外公被造反派传去,一夜未归。当外婆深一脚浅一脚摸到造反派驻地时,却被告知,张老头已经被管制了。就是这双泪长流的一夜,外婆的左眼几乎失明,右眼视力也大大下降。但她的精力一直非常旺盛,旺盛到连子女们也有些羡慕。
谁能想到外婆先走了呢?
外公呆呆地坐着,呆呆地想,似乎总也想不清,怎么她就先走了?
那一年,照顾外公外婆的安徽保姆小施回家乡去,此后音讯全无。外婆说:“小施没良心,走了也不来封信。”其实子女们一直瞒着他俩:小施回家后,因为包办婚姻而自杀了。后来他们到底知道了这件事。
那时外公的脑血管病刚刚发作过,就这么呆呆地想着,却总也想不通,都是安徽人,自己在20年代尚且能自由恋爱自由结婚,而60年后,小施却要为婚姻自由付出生命的代价。
现在,怎么连她也走了?外公想不清楚,说话也更不清楚了。家里来了客人,他总要说:“她,孩子,没了……”可过一会儿又忘了:
“她呢?”
“不在了。”
……
外公的谦恭儒雅尽人皆知。其实他也有年轻气盛的时候。1925年外公21岁,还在大学就读,《世界日报》总编辑张恨水辞职,有人向社长成舍我推荐外公接手。履任三日恨水返社,外公遭辞,他愤而投书成舍我,引用《国语》“狐埋狐搰”之句,责其反复无常,不能成大事。成览书不怒反喜:“此人非用不可!”
外公在1941年发表的一篇文章里说:“记不得十九岁或二十岁时,我曾在京报·文学周刊上发表一篇《向新诗坛上按一个炸弹》,从胡适之直骂到康白情。”他批徐志摩,却不打不成相识。后来外公向徐志摩组稿,约定第二天交卷。翌日府上取稿,见志摩身着睡袍,仍在桌畔推敲,烟缸中积蒂如山。原来熬了一个通宵,写成著名的《济慈的夜莺歌》。
外婆最爱讲的笑话是,徐诗人送给外公《志摩的诗》,扉页上写的却是“献给爸爸”。这事让外婆笑话了半个多世纪。外公没有诗人气质,也就没有这种笑话。1929年外公的第一部中国古典文学研究专著《汤显祖及其牡丹亭》出版,扉页上写的是“送爱妻苹”。这事又让外婆得意了半个多世纪。
外婆爱讲的另一个笑话是,外公在南京时,一日与傅抱石、卢冀野往老万全聚饮,在夫子庙地摊见一套画报,外公雅爱之,询价十五元,嫌贵放弃。傅抱石看中一套瓷盘,询价也是十五,亦舍之。外公不忍朋友失望,俟傅去,以十五元购得瓷盘,至老万全持赠予傅抱石。傅自思无以为报,复至地摊,以十五元购得画报,持归相赠。外婆每提此事辄笑言:换孩子送人不心疼。
外公更是一肚子笑话,尤其是调侃外婆的。外婆找樟脑丸,问外公:樟脑呢?外公说:张老在这坐着呢。外婆找篮子,问外公:大篮子呢?外公说:我没有大男子主义。1976年唐山地震后外公和外婆去了南京,其时人心惶惶,南京也搞了地震演练。警报一起,家人背着外婆越窗而出,却见外公不紧不慢踱出门来,口中念念有词:“老妇逾墙走,老翁很郁闷。”
外公一语,全体笑翻。唯一不笑的是外婆,还要一本正经地说:老头子就会鬼扯!
人说外公和外婆的性格天差地别。或许正应了《西厢》戏词:外公是“秀才每从来懦”,外婆是“小姐性儿撮盐入火”。外公记得于右任书赠他的话“春秋成人之美”。干了多半辈子的新闻,他掂量得出成人之美的份量。外婆却不然,一切好恶都写在脸上,一切评价都挂在嘴上。
1957年外公被打为“右派”时,有人揭发他“腐蚀拉拢青年人”,因为当年这揭发者落魄不偶时,是外公请客求人,帮助此人安排工作。20多年后,这落井下石者来看望他们,外公忻忻然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,外婆则一声不响。
一声不响和喋喋不休表明外婆对人的不同态度。那个放荡不羁的才子聂绀弩,1957年后许多地方不能去了,却偏偏爱找外公喝酒,破手帕里包了些花生米。只要聂绀弩的脚一迈进门,外婆便发出信号:“那家伙又来了。”接着就要例行公事:添酒烧菜,一边忙活一边喋喋不休地警告“那家伙”,不要老发表奇谈怪论。而外公对聂才子的奇谈怪论早就见惯不怪了。人说聂绀弩牢骚多,“牢骚太盛防肠断”,外公说,此人断头尚且不惧,何况几寸肠子乎?
外公因中风失语的那年除夕,突然冒出一句话:“那个人……生孩子……”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,只有外婆能翻译出来:“老头子在说老聂,今天是他的生日。”后来聂绀弩也走了。家人不敢告诉外公,他自己从报纸上看到了消息,一手拿着报纸一手拍着床沿流泪。而外婆又一声不响了。“那家伙”再不会来听她的喋喋不休,她只有一声不响。
外公外婆去南京前,多年的好友相约前来饯行,黄苗子、周绍良、杨宪益戴乃迭伉俪。外公平日喝酒,外婆唠叨不休,杨戴伉俪到来,外婆却招呼去取黑牌威士忌。他们是外公多年的酒友,外公好酒而不计清圣浊贤,杨宪益必须大曲伺候,戴乃迭则非洋酒不饮。外婆让保姆炒了一盘“大耳朵”扁豆丝飨客,这道中国菜的做法,却是洋太太戴乃迭传授给外婆的。
外公是邵飘萍的得意门生,被人称为办报全才,一出道便是总编辑级别:22岁任《世界日报》总编辑,23岁受李大钊委派任《国民晚报》社长,同年任《民生报》总编辑,25岁任《新民报》总编辑,31岁任《立报》总编辑,还办了《南京人报》。这些报纸无一例外都是民办报纸。在《新民报》时,他与张恨水、张慧剑、赵超构并称“三张一赵”,享誉新闻界。
徐悲鸿为外公画了一幅八哥扇面,那是讽喻做报人不可鸲鹆学舌。于右任为外公写了一幅“春秋成人之美”的字,那是告诫做报人要笔下超生。张恨水为外公画了一幅山松图并题诗一首:“托迹华巅不计年,两三松树老疑仙。莫教堕入闲樵斧,一束柴薪值几钱。”那是听说有人要为外公在衙门里谋一肥缺,规劝坚守做报人的底线。
对于报人的责任和底线,外公不敢或忘。1926年邵飘萍被军阀杀害,外公悲愤之极,决心终身继承恩师为民代言的新闻事业。结果他当总编辑的报纸先后有四家被封,本人也曾因抨击权贵的新闻,被地方当局驱逐出境;至于开“天窗”抓记者,更是家常便饭。
《民间的回声——陈铭德邓季惺伉俪传》说外公“是那种会仗义疏财的人,可惜的是他一辈子没有成为有钱人,因此,也就剩下仗义这一条了”。书生办报,一生穷困潦倒,外公与报纸打了大半辈子穷交道,外婆则只知道和外公打交道。
在最困难的时候,四川省政府主席刘湘表示,只要外公依附于他,办报资金不成问题,但外公坚拒了。这时是外婆当掉自己的妆奁,助外公坚持了下来。随他的报叫什么,随他北京上海南京重庆,不就是要办一张真正的民间报纸么?无非就是东奔西走,无非就是饔飧不继。搜箧拔钗,齑盐日月,只要办报之余回家来吃上一口热饭,只要闲暇时夫妻同唱一曲“皂罗袍”: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……”
本来这曲子能一直唱下去的,因为外公后来专门从事古典文学的编辑和研究工作,外婆随外公一起就职北京的人民文学出版社。但外公还是应了《西厢记》中“文齐福不齐”那句话。从“反右”到“文革”结束,二十年风雨,外婆陪伴外公一路走来。“文革”中有人去看望外公,一进胡同,只见外公手执扫帚在前扫街,外婆戴着高度近视镜,捧着畚箕摸索于后。来人看了心酸,欲上前相助,外公忙摆手制止,原来有人监督,禁止外人插手。外婆不忍外公独自带病劳改,多次恳请街道法外施恩,这才获准上阵帮忙。
外公落难后,长期照顾二老的保姆赵姨被迫辞退。“文革”最困难之时,某天赵姨的女儿突然上门,送来一袋大米。这女孩子从四季青公社的家里,骑行了二三十里路。她怕人发现,放下大米说了句我妈让送来的,匆匆离去。外公沉默不语,外婆唯有垂泪。那时老两口已经搬到了西厢房,于是邻居的中学生写作文有了题材——《西厢侧记》:“在又黑又小的西厢房中,住着一对相依为命的老人,男的姓张,女的姓崔……”
外公外婆的晚年照
外婆年轻时最喜《浮生六记》,每以芸娘自况。网上有回忆文章提到,外公的报界朋友有时聚到家里,玩一种“诗牌”游戏,每牌一字,拼凑成句,无诗词功底者不敢涉足。一次人手不够,外婆被邀入席。前一位牌友得出“高楼堪小住,旧梦忆炉青”,下面轮到外婆,她微一沉吟,得句“纤手临春水,影惊池底鱼”,合座称道。
报纸曾炒作外公外婆串演“西厢”,固然因张崔结缘,而外婆的确爱给晚辈打那个猜《孟子》句的谜语:“普救寺,草离离,空花园,或可栖,老夫人有病头难起……”外公正式发表的第一篇古典文学研究论文,也正是《“西厢”的批评与考证》。
只是“张生”“崔莺”吵吵闹闹一辈子。外公说外婆专和他唱对台戏。“我买生姜,你总喊‘不辣’。”外婆为外公改制衣服,要把垫肩拆去,外公说别拆。“不拆做什么?”“留着好抬杠。”
现在抬杠的人去哪里了?对面那张床已经空了漫长的5个月。离恨千端,闲愁万种,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,外公谙熟《西厢》句子。他呆呆地坐着,呆呆地想。他的眼睛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网,风干的蜡一般的面颊上,皱纹形成一道道纵的沟壑。他抬头望向天花板,显出很奇怪的神色。
外公胞弟张友鹤是报人和校注家,三会本《聊斋志异》的编纂者。当年友鹤中风偏瘫失语,外公去看望,兄弟语不成句:“朝房……椽子……无聊……”旁人不解其意,只有外公知道,兄弟说自己每日仰面而卧,如古籍中描述朝房待漏的大臣,无聊到举头数椽子。
如今外公也仰面而望,却再无人知晓他的心思。他是不是努力在寻找那四个脚印?那四个连缀着二十年代和九十年代,连缀着积水潭和秦淮河的脚印。他这么仰了头,脑子里伸出一只手,拼命想抓住向外逸去的记忆。还能抓住吗?哪怕是又黑又小的西厢房。
蓦地,外公好像听到了外婆的声音,“其声低,似听儿女语,小窗中,喁喁”。不很清晰,或许外婆并没有说话,那声音只是她用烟嘴在敲打烟缸。但那实实在在是她发出的声音。外公眼睛上的那层灰膜发亮了,有泪水溢在膜上。他使劲动了动嘴,要给外婆朗诵他65年前发表在《语丝》上的《积水潭前》,那文章他一个字都不会记错:
外公知道外婆听到了自己的朗诵。他不再呆呆地坐着,不再呆呆地想。他竟长身而立,掀髯大笑。
凌晨,外公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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